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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品|網(wǎng)易財經(jīng)智庫
編輯|智旭權 主編|楊澤宇
2025網(wǎng)易經(jīng)濟學家年會·夏季論壇特別節(jié)目——“思辨之夏”
第二期:不止于數(shù)學 我的夢想是做大學問
對話嘉賓:
丘成桐(清華大學講席教授、數(shù)學科學中心主任、求真書院院長、菲爾茲獎獲得者)
丘成桐,這位從汕頭走向世界的數(shù)學家,以破解卡拉比猜想、開創(chuàng)幾何分析的學術壯舉,在數(shù)學史上留下中國人的印記。他33歲獲得菲爾茲獎,其構建的"卡拉比-丘成桐空間(Calabi-Yau Manifold,Yau是丘成桐的英文姓氏)"被廣泛的應用于理論物理研究之中,用于描繪高維空間,成為弦理論的基石之一,他也因此受聘于哈佛大學數(shù)學系和物理系。
"立志做第一流的學問"貫穿其學術生涯。從微分幾何到控制論,從三維圖像處理到人工智能,他始終站在基礎數(shù)學研究的前沿,同時不斷嘗試與現(xiàn)實需求相交融,通過理論突破推動科技發(fā)展,把"立志培養(yǎng)下一代數(shù)學家"落實于教育實踐。
如何兼顧教育公平與個性化培養(yǎng)?面對人工智能的沖擊,教師如何轉(zhuǎn)型?數(shù)學成績提不上去,是否因只學不思?如何樹立正確教育觀?
2025年7月,帶著這些問題,丘成桐在清華大學接受了網(wǎng)易財經(jīng)智庫獨家專訪。
以下為專訪內(nèi)容:
網(wǎng)易財經(jīng)智庫:我們其實可以對自己的人生有不同階段的區(qū)分,比如說兒童期、青春期、成年早期、成年中期、成年晚期。想知道您是通過哪些事情或經(jīng)歷,對自己的人生不同階段有了劃分?
丘成桐:我的自傳里其實講的很清楚,我從小在一個貧窮的家庭長大,但是一個很有教養(yǎng)的家庭。我父親是個教授,他并不希望我們?nèi)ベ嵈箦X,也不把名利看得很重。我從小在這樣的教育背景下長大,覺得很輕松,始終想做一些對人類有貢獻的學問?,F(xiàn)在這么講,很多人覺得不大可能,但是事實上,當年我的父親(就)是這么想的。
我學習能力最初也有限,剛開始上的是鄉(xiāng)村的小學,慢慢長大到了中學,成績比較好一點。我的中學叫做培正中學,算是一個不錯的私立中學,師資比小學好得多,我慢慢曉得做學問是怎么回事。
我父親是教授,我從他身上學習了很多關于哲學、文史方面的知識。但是我父親不研究理科,所以我小時候,理科方面學的比較少一點。但是,他鼓勵我念數(shù)學、念理科。從他的哲學觀點看來,數(shù)學和理科都很好。
真正接觸數(shù)學是從初中開始,老師教的好得多了,我也學得很清楚。從鄉(xiāng)村完全不懂得學問,到了師資好的中學,這是我學習的所謂的第二重境界。
但是,就在這個時候我父親去世了,對于我來講這是個很大的打擊。我一路以來鉆研和學習,都是在父親的帶領下,一下子父親不見了,當時可以講很彷徨。
但是,也因此,我自己不得不獨立起來。當時,家里也很窮,假如自己不能夠獨立,我連念書都念不下去。我母親很支持我,讓我曉得一定要做學問,才能夠?qū)Φ闷鹞业母赣H。在這樣的環(huán)境下,我開始對學問有了更大的追求,曉得什么叫艱苦,曉得在一個最艱苦的情形下,怎么維持下來。
所以,其實在某種意義上,父親早逝教會我人生重要的一課——就是在艱苦的情況下,怎么堅持自己的理想,怎么將自己的學問學好。這聽起來很簡單,但(在)當時的情形下,連(吃)飯都有問題,其實并不簡單——家境十分貧寒,我很有可能沒法繼續(xù)念書。但是,我們都堅持下來了,這不單是我母親跟姐姐的努力,我自己也花了不少功夫。我在課余的時候去(做)家教賺一些錢,為了要賺這個錢,也花了不少功夫,遇到過很多困難。
這種種經(jīng)歷,對我的成長、我的一生,都有著很重要的影響。我必須自己創(chuàng)業(yè),我所說的“創(chuàng)業(yè)”不是去開公司,而是完成一生中最重要的學問、成就最重要的事業(yè),少年時的經(jīng)歷,對我來講是很重要的學習。
在中學,我學到的知識還是有限的。到了大學以后,可以講更進了一步,我開始接觸現(xiàn)代的學問。現(xiàn)代數(shù)學,當時在香港中文大學剛剛開始,是一個嶄新的局面。香港從前與海外接觸得很少,都是從中國大陸來的學者,坦白講他們學問還不夠豐富。香港中文大學開始聘請一批外國的有學問的學者,這是比較重要的一步。
那時候,我跟外國學者的一些接觸,都是通過香港中文大學,我開始了解現(xiàn)代數(shù)學是什么樣子。雖然還未抵達數(shù)學最高峰,但我開始體會到現(xiàn)代的學問是怎樣的,重要的學問是怎么走法,對我來講,這是很重要的一步。
當然,我人生最重要的一步,就是去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。那時,我才大三,大學還沒畢業(yè),就去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念書。在伯克利,我遇到了一批真真正正的偉大的數(shù)學家。當時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,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數(shù)學家,都是當代最偉大的學者。這些學者的行事、為人、授課的內(nèi)容都是世界一流的。因此,我真正的數(shù)學學習是從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開始的。
我花了很多功夫?qū)W習,一方面覺得自己學問不夠;另一方面,學習對我來講是很重要的事情。很多人以為進個好的大學,人生就完滿了,成功了,但是我發(fā)覺我要學的東西還很多很多。那時候,我基本上日以繼夜地在學習,每天從早上八點鐘聽課,直到下午五點鐘。我聽的課無所不包,基本上數(shù)學能夠上的課我都去聽了,雖然不是完全聽得懂,但是也因此慢慢地學習了很多不同學科的、不同方向的學問。剛開始不太懂,慢慢就消化了,這一年的學習對我以后影響很大。
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,我遇到了很多知名學者,比如我的老師陳省身就是一代大師。還有許多偉大的學者,譬如我的另外一個導師莫里(Charles Morrey),是非線性方程當時最偉大的一個學者,也遇到了拓撲學者斯蒂芬·斯梅爾(Stephen Smale),還有許多當時最偉大的學者。
但這還不夠,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這些教授們,有些也還不是各自領域中的代表人物。所以,我畢業(yè)就去了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,在那里看到更多不同方向的偉大學者,有從哈佛等院校來的,各自研究不同的方向。
我當年走的路,從香港中文大學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,這對很多人來講,是有點冒險的。我家里面窮,身上只帶了100塊錢美金,這還是從朋友等處借來的錢。伯克利給了我一個很不錯的獎學金,但是剛到那里還領不到,要過了一到兩個月以后才能夠發(fā)放,我必須用100塊錢,維持一個月到兩個月的功夫。
第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是租房。我找的那個最便宜的旅館叫YMCA,是一個美國青年旅館,我還記得一天10塊錢美金。10塊美金現(xiàn)在看起來很便宜,在當年算是不少錢。但我只有100塊美金在口袋里面, 旅館每天10塊美金,很快就會用光,所以也要籌劃怎么對付這個事情。我為了租房,在街上到處找,遇到幾個基本上不認得的朋友,合租了一個兩房一廳的公寓。
網(wǎng)易財經(jīng)智庫:一起???
丘成桐:一起住,四個人住一個房子。我還記得很清楚,一個人一個月要出60塊錢,也不少錢了,價格還是很高。但是,我始終認為天無絕人之路,找房子的同時,遇到一個華裔的教授,他從香港來,問我有什么困難,我就跟他講我現(xiàn)在真的需要錢,他就借給我100塊錢,讓我能夠維持下去,這樣子慢慢的撐著。但是,我始終很樂觀的,我認為只要努力,一定會做好,所以我不擔心,我覺得問題不大。
兩年后畢業(yè)的時候,我的導師陳省身先生,替我寫了很好的介紹信。幾所大學都給了我助理教授的職位。哈佛大學能付我不少薪水,一年14000塊錢的樣子,一簽簽三年。普林斯頓大學也給了,芝加哥大學也給了,耶魯大學都給了。但是我最后去的是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,接受了一年的博士后職位。
當時,我問陳先生去什么地方最好?他(說)一定要去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。他說所有大名鼎鼎的數(shù)學家都去過高等研究院,你一定也去一次,所以我就去了。當時高等研究院給了我一年的聘期,一年的薪水只有6400塊美金,比哈佛少了一半以上,我一點都沒猶豫,就接受了。
我始終覺得,當年那個決定還是正確的。再過十年八年,多的那點錢就不算什么了。但是,我在那一年學了不少東西,我覺得更加重要。我一輩子走的路,都是自然的往前走,以學問為重,以能夠?qū)⑽业膶W問做好,視為最重要的事情。
網(wǎng)易財經(jīng)智庫:其實您也反對奧數(shù)競賽工業(yè)化,但現(xiàn)在家長仍視此為一個升學途徑,您覺得應該如何破解這一個問題呢?
丘成桐:其實破解是很簡單的事,但是一般人不愿意。奧數(shù)拿了金牌銀牌,可以保送清華北大,將這個去掉以后就沒有問題了,很多人就不會看得這么緊張了?,F(xiàn)在就是每一個人都去看重保送這個事情。每一個家長都認為,假如在中國念書的話一定要進北大清華,這是另外一個誤區(qū)。
我們希望中國能夠培養(yǎng)出更多一流的高校,不單單是北大清華,我想應該有能力做到。
網(wǎng)易財經(jīng)智庫:您的教育實踐一直是圍繞數(shù)學,數(shù)學的最高目標是追求真與美。這個理念在您的教育實踐當中是怎么去實行的呢?
丘成桐:數(shù)學是真的美,同時物理也很重要,其他的理科、文學都有很美的地方。我比較懂數(shù)學,所以主要圍繞數(shù)學來談。另一方面,以數(shù)學為基礎,我也研究了物理學。我是哈佛大學數(shù)學系、物理系的雙聘教授,我對很多學科都很感興趣。我也做應用數(shù)學,主要是工程上的一些問題。我只要覺得有興趣、有意義的問題,我就喜歡去做。
數(shù)學很重要,數(shù)學是科學的基礎,從數(shù)學出發(fā),可以了解到大自然很多東西,這就是我做學問的出發(fā)點??鐚W科的不同學者,可能從不同的方向前進,譬如從物理的角度推進,從經(jīng)驗或者實驗方面前進,或者研究化學、生物,他們則不停的做實驗,從實驗中觀察、揭示大自然的美,各有不同。
我兒子就是生物領域的學者,他夜以繼日的做實驗,走的路跟我不大一樣。但是每一個人有不同的走法,不同的路,但最后的目標是一樣的,即找出大自然的奧秘所在。
網(wǎng)易財經(jīng)智庫:您對您兒子的教育理念是什么樣的?
丘成桐:學生不可能全靠自我發(fā)展,尤其小學階段,他還不懂,怎么自然發(fā)展呢?就像想念書的小孩子,他不曉得走哪條路,放任他自由發(fā)展,就是荒謬的。他需要指導,否則要老師干嘛?所以,學生尤其是小學要多些指導,到中學還是要細心指導。到了大學、研究院以后,自己想法會多很多。
我的兒子我從小其實教了他很多不同的學科,文學、數(shù)學、物理都有。但是我發(fā)現(xiàn)他真正的興趣不在數(shù)學,他數(shù)學不錯,但是我在教他一些數(shù)學題目的時候,我看他的眼睛和整個表情,就曉得他不覺得數(shù)學是一個讓他很興奮、讓他覺得很漂亮的一個學科。但是我看到,他對生物學就有不同的看法,學了之后他覺得很有意義,那我就鼓勵他去念生物。
如果他覺得,某個學科是最偉大、最有意義的,他以后要做這個學問才會成功。他若對一個學問覺得還可以,但是并不興奮的話,他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、有前途的學者。所以,我認為應順其自然。
網(wǎng)易財經(jīng)智庫:您之前也說過,學生的創(chuàng)造性應該被尊重和培養(yǎng)。在現(xiàn)行的教育體系中,您認為哪些因素最容易扼殺學生的創(chuàng)造力?如何通過教學改革突破這些限制?
丘成桐:我們要讓學生們曉得,找出真理有種種不同的方法,讓他們都去探索,他們就很快能夠成長起來?,F(xiàn)在問題是,我們的學生從老師到家長到他本人,都更傾向于功利主義,只追求分數(shù)。因此,在中學階段,往往教數(shù)學題目,有固定的解題思路,培訓班也好,學校也好,強調(diào)孩子們把這些解題方法練熟,并且按照一個他們認為的最重要的、最便捷的方法來做題。
但是我們要曉得,數(shù)學里邊解題有很多不同的方法,每一個不同的方法其實都有重要的意義在里邊。往往中學階段,規(guī)定了學生按照某一種方法、某一條路來解題。孩子們就變得不愿意探索多一些方向,擴大一些范圍思考。所以,他們對大自然的觀點太狹窄,這個不好。
網(wǎng)易財經(jīng)智庫:您研究數(shù)學,但是卻深耕人文,這兩者如何相互影響?
丘成桐:首先,許多文學,是要反映大自然的美。描寫一個山村、一條大江、天空中的太陽、夜晚的月亮,讓人感到很美,這是大自然之美。我們數(shù)學也好、物理也好,都是研究大自然的美和大自然的奧秘,從奧秘里面找到了美的感覺。
所以在很多層面上,文學和數(shù)學抱有同樣的目標。我們數(shù)學研究人類生存的規(guī)律,就是人與人怎么相處,這個規(guī)律也是寫小說的人希望了解的。所以,數(shù)學跟文學其實有很密切的關系。目標是一致的,只是用不同的觀點來看待美、呈現(xiàn)美。
一個學者想要成長,不單是從課本里面學到知識。為了創(chuàng)造一個有前途、宏大的學問,他要走的路,跟人生要走的路,有著密切關系。一個人假如在做學問的大前提之下,發(fā)覺走不通,失敗了。在面對失敗時,應該怎么做?有些人就垮了,認為前途渺茫,一輩子不想再做了。這不是一個理性的問題,也不是學問的問題,其實是人生的經(jīng)驗——自己在這個情形下會怎樣做。
有深度的學問,不可能不經(jīng)歷失敗,就能夠完成。要完成大的學問,尤其有思考的學問,一般來講要兩年、三年、五年。在這中間,失敗的經(jīng)驗是很痛苦的,在這個境遇里,怎么處理自己,這是一個社會的、人生的經(jīng)驗,也是文學上講的怎么能夠獲得思想的升華。想要成為一個有遠見的學者,人生的經(jīng)驗其實占了更大的比重,超過理性的經(jīng)驗。
當然,有時候我們走一條路走得太遠了,發(fā)現(xiàn)走錯,這就面臨取舍的問題——我是不是要放棄這條路,走其他的路?有些人堅持走下去了,結(jié)果一路錯,永遠繞不回來。除了基本的訓練之外,這關乎一個人的心理、生理狀態(tài)。如果你的志向高遠,可以看得更遠。這就是所謂登高才能望遠,風景在半山腰、或者山腳下,完全不一樣,心情也就不一樣。視野不夠高遠,就很難決定這個題目要不要做下去。
做學問,尤其是做前任未做過的學問,取舍的問題很重要。你不曉得是對的還是錯的,沒人走過的路,怎么曉得應該走下去還是放棄?這要看得很遠才能看的清楚。但是,往往最重要的、最偉大的學問,就是在沒人走過的路上。這往往要看直覺,這個直覺或者感覺從哪里來的?從基礎學問、基本訓練而來,也要從一個人讀文學、哲學、歷史而得到意境的提升而來,這都有很大的關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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